沉香_[（下）] ——静一先生速写
更新时间：2025-01-08 11:15 浏览量：1
◆马钧
翻毕这本山水册，静一又从白色帆布包里，款款取出另一本册页。册页左首，有他的题签：琴棋书画诗酒茶剑。
题材全是过去文人最喜欢表现的内容，今天的小品画家，也多以这些复古的题材，频频博得古雅之誉。静一也画这一路的东西，但他的构思，往往出之以奇思妙想，完全不同于常人。比方说画酒，我们经常能够见到的画面，上面往往画一个松形鹤骨的老人，龙头拐杖上挂一把酒葫芦。静一呢，不画饮者，单画两只葫芦，一淡一浓，暗合着笔墨里的阴阳之道。葫芦上方，两前一后，三只虎斑蜜蜂，缠绕在葫芦周围。它们急吼吼扇动着翅膀，生怕别的蜜蜂，抢先吸食到酒葫芦里散发出来的酒香。蜜蜂高频率震颤的翅膀，用淡墨画出，有意模糊掉了原本透明的薄翼和薄翼上的翅脉，笔墨精妙，观察精微，堪比鲍照《舞鹤赋》里对舞动起来的鹤的绝妙形容——“烟交雾凝,若无毛质”。这幅小画，更超人意表的地方，是静一在画面左首的题字，内容节录自《酉阳杂俎》里的一段文字：“有苍头善别水，常令乘小舟于黄河中，以瓠匏接河源水，一日不过七八升。经宿，器中色赤如绛，以酿酒，名昆仑觞。酒之芳味，世间所绝。……”静一熟读《老子》，我猜他把跋文题在画的左边，有老子所谓“吉事尚左”的意思。而他的“醉翁之意”，则是把观画者引向两只葫芦里盛着的“昆仑觞”，引向“世间所绝的酒之芳味”。顿然荡开的画境，让人悠然生发昆仑之气象，怀古之幽情，思远之逸致。绝。
我沉潜在回味里，复又感叹那只黑葫芦如漆的墨色。静一会意我看向黑葫芦时发亮的眼神，醺醺然色授魂与了一句：墨越黑越透，那才是用墨的高级境界。
拿紫砂壶画茶，之前，我也曾在他出山后的一个画展上见过，似有两种情致：一种是把两盏茶壶，画得坚如磐石，内蕴一段精光；一种是把两只茶壶画得就像两位至交，解衣盘礴于林间树下，纸上则是一派素瓷静递的雅致之气。刚刚过眼，让我眼帘一新的那幅，一把仿古紫砂壶，敦厚地席地而坐，一侧的提手缠着藤枝。壶嘴画得极妙，就像一只好鸟停在壶嘴的地方，向着面前的两尊竹节壶，殷殷酬鸣。寥廓的天头，只画清清简简四五片竹叶。胸臆直追刘伶的《酒德颂》。
快要翻到最后，静一又一次卖起关子。
你猜我会怎么画剑？
至少，你不会直接画一柄剑上去。大概率，你会用虚画法。
静一一脸喜气，嘿然不语，像魔术师宣布见证奇迹的时刻似的，不疾不徐，掀开画有剑的那一页。
但见纸上不见半点刀光剑影，惟有册页居中的醒目处，顶天立地，挺立一根竹节宽大的竹子。竹子右边，从竹节处，分蘖出几根线条清纯简劲的竹枝。而左边的竹节，侧伸出去的，只是一截竹枝、一片竹叶，线条骤然变得宽大，笔触凌厉悍拔，像戳在劲竹上的一把剑戟，锐利，斬截，如同杜甫曾经形容胡地的大宛名马，其奓立的耳朵，就像斜削出来的竹筒。那锋毫的末端，由宽而细，玻璃纤维般细到皮肤有隐隐作痛的“尖锐感”。围着这竿竹子，上下左右的空白处，全是他题写在上面的一段一段粗细有致的魏碑字体。细细阅读之后，才知道这些文字，都是南朝人陶弘景在《古今刀剑录》里的记载。清人编纂的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》说：“是书所记帝王刀剑，自夏启至梁武帝，凡四十事；诸国刀剑，自刘渊至赫连勃勃，凡十八事；吴将刀，周瑜以下凡十事；魏将刀，钟会以下凡六事。”
陶弘景当年之所以要写这么一本书，是觉得刀剑的来由，相当久远。古代前前后后的帝王，没有不喜欢铸剑的。但从前一鳞半爪的记录者，都把刀剑当成了一件小事，写的时候轻描淡写，不是十分详细，结果让刀剑的“精奇挺异”，湮没于历史的长河。有感于此，他想以自己的方式，保留下这份古风幽奇的记忆。
过了大半生，虽说我也看过一些杂书和奇书，但耳朵里从来没听说过华阳隐居者的这部奇书，所识也没有超出他那篇“山川之美，古来共谈”的书信。虽然托生男儿七尺之身，骨子里一向不太喜欢什么刀枪剑戟之类，自然也就对《三国演义》、金庸的武侠小说，一字不染。可是这一次，看到古人谈刀论剑，居然有这番奇异之处，好奇心立马就像干枯的木耳，经过了泡发。
我随意抄了几段，权当是把我的好奇，又从他摘录的奇趣里，反射一二。
——大禹的儿子夏启，铸了一把铜剑，长三尺九寸，剑身刻有二十八宿的文字符号，背面有山川日月的文饰。
——刘邦从南山得到一把三尺长剑，上面用篆书铭刻“赤霄”二字。此剑曾击斩过毒蛇。坐了江山之后，汉太祖常常佩戴这把赤霄剑。
——三国时的魏国名将邓艾十二岁的时候，曾在《陈太丘碑》处读书，不意从碑下掘得一刀，黑如漆，长三尺余，刀上常有气凄凄然，当时人就觉得这把刀是神物。
——关羽被先主刘备所器重，不惜生命，亲自从都山采集铁矿石做了两把刀，铭刻“万人”二字。后来关羽战败，为了避免宝刀落入敌手，非常痛惜地把它投到了水中。
——夏州的匈奴人赫连勃勃，在龙升二年，造了五口刀，背部有一个大环，大环和“金缕”构成一个龙形，铭刻上“古之利器”四字。南北朝时期宋朝的开国皇帝刘裕，攻克后秦的首都长安后，得到这把传说中的名刀——大夏龙雀。后来，这把刀又成了南朝梁国的宝物。
——三国时的魏国将领钟会，攻克成都之后，在当地的土中得到一把宝刀，刀上铭刻“太一”两字。等他死后，这把刀又到了他手下王伯升的手里。王伯升渡江时，这把刀自动飞到了水中。
——蜀王刘备在章武元年（公元221年）辛丑年，利用金牛山的铁矿，铸造了八把宝剑，每把剑长三尺六寸。刘备自己保留了一把，其余七把分别赐给了他的儿子刘禅、梁王刘理、鲁王刘永，以及他的重要将领和谋士诸葛亮、关羽、张飞和赵云。这就是有名的“蜀主八剑”。
——董卓年轻时在田野耕作，得到一把无名宝刀，刀身上没有任何文字，但四面都有隐隐的山云纹饰。这把刀非常锋利，能够轻易地切割玉石如同切泥一般。蔡邕后来见了这把刀，辨识后认为这是项羽曾经用过的宝刀。
——东汉明帝刘庄，在永平元年（公元58年）铸造了一把剑，剑柄或剑身装饰着龙的形状。把宝剑沉入洛水之中，当水质清澈的时候，常常可以看到这把饰有龙形的剑。
……
这些奇异的刀剑，果真是各有各的神异，而它无不喻示着勇武之力背后，权力的神异与威严；是跃然于刀剑之上的英雄神话；是热血和冷酷搅拌出来的荣耀。
我还有一个直觉，觉得耍刀的，没有玩剑的雅逸。看戴敦邦画的一百○八将水浒叶子，使剑的入云龙公孙胜、病关索杨雄、百胜将韩滔、锦毛虎燕顺、赛仁贵郭盛、一丈青扈三娘、丧门神鲍旭、摸著天杜迁之辈，似乎要比耍刀的大刀关胜、青面兽杨志、拼命三郎石秀、神火将魏定国、操刀鬼曹正、铁臂膊蔡福、活闪婆王定六，高着一些什么似的。
两部册页看下来，我真是开了眼。看到了静一的又一面。在这座城里，他所交的人不多，也很少在稠人广坐的地方露面。他一直以一个现代隐者的方式，在我们的视野里，偶尔露其峥嵘。
在热带或者亚热带，生长着一种叫沉香树的常绿乔木。在它众多的种属里，只有稀见可数的一些树，历经漫长的时间，经过虫咬、刀砍、风折、雷劈的伤害，以及种种困苦的磨炼，之后，才慢慢结出迷人的沉香。
于此，我若有所悟。